陈跃刚陷入网中。由于个子小,几段恋爱都无疾而终,他多少有些自卑。秋慧比那些学工科的女孩子时髦,开放,尤其是说话逗,像小品演员,能把正经事夹到笑话里讲,讲起笑话又一本正经。她的幽默不是有预谋的背剧本的那种,而是即兴发挥的脱口秀。陈跃刚生性腼腆,除了考场之外到哪儿都怯场。人对自己渴望具备却无法具备的才能会产生一种膜拜心理,他觉得秋慧简直可以把他的短处弥补得天衣无缝。秋慧虽然算不上美人,但唇红齿白,皮肤粉嫩。一白遮百丑。在陈跃刚的眼里,秋慧是个美人。
陈跃刚第一次和秋慧约会就出了差错。
两人相约在一个离陈跃刚家较近的舞场。这是何玉兰的主意,秋慧是个老舞皮子,南兴这几家舞场的常客全认识她,何玉兰怕她跟这个跳跟那个跳冷落了小陈。秋慧也愿意,她怕风声跑到徐永林的耳朵里。走在路上,秋慧怎么努力也想不起陈跃刚的长相了,她想自己跟这个人是没缘分的。
舞厅门口站着个人,她的视角由下至上地打量着门口的那个人。肥头棉皮鞋,厚硬的棉裤,羽绒服,竖起的衣领上搭着毛线帽。虽然没看见脑袋,但她突悟到那个“圆门墩”就是陈跃刚。一瞬间,秋慧想逃跑。
舞厅里及时响起的音乐和无情的冷风勾住了她的脚步。
秋慧甩开大步朝舞厅里走去,陈跃刚以为她没看见自己,急忙挥挥手。
秋慧厌恶地瞥了他一眼,“快点吧!”
好像晚来的不是自己。
存了外套,秋慧觉得陈跃刚更不堪人目,他的毛衣较长,显得双腿更加粗短。秋慧穿了件时髦的“娇衫”——“法国”品牌“梦特娇”的简称,下身是黑条长西裤,细瘦的高跟夹皮鞋,产生一种拉伸效果,把她的腿烘托得又细又长。
跳舞时,秋慧的心情更坏,陈跃刚舞步倒娴熟,可手的姿态很让人难为情,她觉得自己的右手像一把被他举起的大刀。而举刀的那只手一直在出汗,湿漉漉的,手感不好。陈跃刚当然知道跳舞要少穿点,可他想到舞会结束后还要送秋慧回家,所以就多穿了点。两家的距离将近三站地。南兴所在的柳邶区位于市郊,公车收得早,要步行回去。陈跃刚本来应该解释一下穿棉裤的原因,可看到秋慧美丽冻人的大无畏形象,他惭愧了,该解释的又原装到肚里。
秋慧每曲必跳,特怕亏本的样子。女人的敏锐程度是随感情而变化的,在喜欢的男人面前,她的感觉除爱字外,其他模糊一团。面对不喜欢的男人,她火眼金睛一针见血眼里不揉沙子,对方的小动作小表情或某句话不对了心思,都会在她的大脑中无情地被夸张放大,甚至和教养道德联系在一起。肥棉裤,大刀手,蒸汽腾腾的脑袋都让秋慧产生一种生理反感。难怪香港电视剧里把耍流氓叫“咸湿”,一这样想,她对陈跃刚越排斥,越激发待的快感,她要把他烦透了烦到分儿了才松手,免得甩错了后悔。
他们是最后走出舞厅的一对。
出门,寒风刺骨,秋慧穿得单薄,再加上她把自己也折腾出一身汗来,这会儿觉得呢子大衣像纸一样薄,经风就透。一陈跃刚看到她在打哆嗦,想绅士一下把羽绒服给她披上,可一解开扣子,冷风就让他清醒了,又偷偷地系上扣子,用言语向女友嘘寒问暖。秋慧全身发麻,嘴像中风了似的不听使唤,她没有回应陈跃刚的关心,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。
前面一道去年秋天没来得及填平的沟。秋慧像只羚羊,优美地飞落到沟的另一侧,高跟鞋的两个小细跟稳稳扎在沟边的冻土上,她差点没像体运动员那样向上舒展手臂。热量又开始积聚。
秋慧突然发现耳边只有寒风在呼呼作响,她回头一看,陈跃刚不见了。心蓦地缩了一下,以为闹鬼,紧接着听见有人在叫江秋慧,陈跃刚的脑袋从沟里冒了出来。他说帽子找不着了。
江秋慧蹲在地上嘎嘎大笑,这让陈跃刚感到她变得亲切了。
“别把鬼招来!”他说。
“鬼来了我怎么也比你跑得快,你腿笨得像棉裤腰!”
“光看你了。”
他伸出求援的手。
“你自己往上爬吧。腿不够长不是还有手嘛!”
“你见死不救是不是?等我上去的!”
“你都土埋半截了还威胁谁呀?”她继续嘎嘎乐。
他们没意识到已经开始打情骂俏了。此时,秋慧的心情还可以。陈跃刚继续在沟底摸帽子。他不是特别心疼自己的帽子,而是跟秋慧斗嘴这种感觉挺棒的,他想继续斗下去。
秋慧问:“你那帽子有啥纪念意义啊,第几任对象给织的?”
“要找不到,我明天上班没啥戴的了。”
秋慧心想,你为了明天暖和就好意思让我今晚在这儿冻着?她走到沟边。陈跃刚没摸着帽子,失望地站起身,他的嘴正好跟秋慧的膝盖处在同一平面上。这是个奇特的角度,让秋慧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居高临下的感觉,她想破口大骂,但不愿意把所剩无几的热量喷发给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。她威风凛凛地沉默片刻,朝沟里流畅地甩出两股鼻涕,转身走了。